第五集 大竹英雄的1992

　　1992年初，韩国围棋终于显露峥嵘。1月，十七岁的李昌镐以天下无双的收束，逆转了年长自己三十三岁的林海峰，以3:2的比分捧走第三届东洋证券杯，成为史上最年少的围棋世界冠军。2月，作为日方主帅的林海峰虽将李昌镐打下擂台，但在一日双赛的快棋中输给徐奉洙。徐奉洙再胜中方主帅聂卫平，在曹薰铉未出场的情况下，韩国队取得了SBS杯三国擂台赛的优胜。

　　由此，在已举办的国际性职业围棋赛中，“韩国棋手惟独在富士通杯不能发力”，甚至连决赛都没有进过。在民族情绪仍然是围棋普及主要动力的时代，媒体不可避免的会就此大做文章。虽然这种情绪，未必体现在棋手身上。韩国从赵南哲到金寅，再到曹薰铉，三代霸主都有日本学棋背景。但职业围棋以棋迷为衣食父母，那种荣誉感与使命感，梦中都无法逃避。

　　新一届富士通杯韩国棋手仍然是孤零的四人，而且依旧是曹李刘徐“四大天王”组成的最豪华阵容。聂马刘俞、张文东、车泽武构成了中国队，钱宇平是富士通杯历史中唯一一位上届前三未能参加下一年赛事的棋手。日本队则以多年不变的面孔为主，石田芳夫连续第三年闯过国内预选，六十七岁的藤泽秀行王座也时隔四年出现在世界大赛(上一次是1988年的应氏杯)，二十六岁的依田纪基则是首次参加富士通杯(预选赛中战胜了坂田荣男，坂田在今年取得了围棋史上首个有记录的千胜)。

　　韩国棋手在首轮一胜二负，被寄予厚望的青年才俊惨遭溃败。刘昌赫面对曾经战胜的石田芳夫，反而畏手畏脚。倒是以两个目外开局的石田处处出击，掌握主动，最终半目取胜。今年刘昌赫于应氏杯再遇赵治勋，第三次宣告失利。

　　李昌镐面对此前籍籍无名的车泽武，取得优势后缓手连发，被对方强手翻盘。新科世界冠军的这种节奏，在不久第二届应氏杯负于芮乃伟的对局中再现。

　　根据当时的现场资料，这盘棋李昌镐下出了年初在SBS杯中战胜刘小光的布局。局后研究，刘小光本来有比实战好的走法，但车泽武并不知情，实战招致被动。在那个网络并未普及的年代，仍有许多“不传之秘”或者“飞刀”，可以临阵给人痛烈一击。

　　可能以头衔或资历为尊的习俗也蔓延到了韩国，曹薰铉占有了徐奉洙上届的八强资格而轮空。首轮出场的徐奉洙对阵张文东，布下自己并不熟悉的大模样，也真的没有控制好。但张文东仅以本手应对，己方阵营终被对手强力冲垮。

　　彭景华再度抽到欧美棋手，大胜俄罗斯拉扎列夫。而有过首届东洋证券杯战胜韩国棋手经历的另一位中国台湾棋手林圣贤，遭遇前辈林海峰，未有取胜之机。但林海峰在本局中有意尝试宇宙流的走法，也较为出人意料。

　　抽中阿基鲁尔的大竹英雄显然不似阿基鲁尔后来在丰田杯中战胜的长谷川直或者杨嘉源那样可欺，大竹如同前届一样，对南美业余棋手大开杀戒。

　　另外两位中国棋手取得全胜。作为“秀行军团”的受惠者，刘小光以一场胜利回报师恩。藤泽秀行近期也在实践他看好的“五百年后仍会流传”的宇宙流，且在今年的王座卫冕战五盘激烈的搏杀后击退日本第一人小林光一，成为围棋史上最年长的冠军。而且，秀行老人的富士通杯之旅，才刚刚开始。

　　依田纪基面对第四届中日围棋擂台赛先锋之战的手下败将俞斌，优势下缓手不断，被俞斌以一目半翻盘。七个月后俞斌在第七届中日围棋擂台赛中大胜依田，终于报了当年一箭之仇。而让我们等待许久才迟迟露面的依田纪基想要取得富士通杯上的胜利，还要十年以后。而且那时“日本围棋最后的希望”一再好局痛失，输法竟与他的首次失利那样相似。

　　首轮比赛印证了世界围棋布局变化的流向。曾经流行的黑星小目，白以星错小目应对，防止黑布下中国流或小林流的布局，渐渐被简明的黑白各二连星取代。究其原因，恐怕与国际比赛用时较短，且赛程紧密，棋手更想将时间留给中后盘的考虑不无关系。第一轮中，就有三盘棋采用了黑白二连星的布局。也有中国评论者称，这是中国座子古棋的复归。恐怕当时的论者也不能料到，仅仅二十年，棋界潮流就从本格派棋风迅速转变为力战型棋风的极端。

　　当然，旧的流行布局也未消尽。黑白错向星小目的布局，在本届富士通杯中也并不鲜见。

　　隔日的第二轮，日本棋手再度占有人数上的近半壁江山。第三次冲击世界赛八强的大竹英雄姿态优美，执白完胜麦克雷蒙。收完官子眼见无法贴目，麦克遂向老前辈示意认输。

　　中国台湾彭景华布局崩溃后败势无法挽回，以十五目半大败于曹薰铉。

　　马晓春此前两次与石田芳夫交手，均以半目告负。布局总是偏缓的石田徐徐发力，竟取得了细微的优势。但运气这回在马晓春一边，错过多次胜机后，石田一目半憾败。九年后，二人又于亚洲杯快棋赛中相遇。形势依然微细，最后是相对年轻的马晓春赢了半目。

　　今年遏制武宫宇宙流的是刘小光。如果还记得第二届富士通杯刘小光输给武宫正树，为武宫铺就连霸之路的片段，两位棋手后来在世界赛中的缘分，就更不能为我们错过。俞斌又遇赵治勋，双方的实力仍显得不在一个重量级上。俞斌布局受损后顽强追赶，仍不能追回胜利的眷顾。

　　面对王立诚的徐奉洙似乎想重温三年前战胜台籍棋手(王铭琬)的旧梦，布局即强行展开急战。擅长此道的王立诚自然积极应战，局势混乱到盘上几乎没有一块安定的活棋。最终王立诚技高一筹，中盘胜之，

　　首轮逆转世界棋坛未来的霸主李昌镐，当得知自己下一轮要对阵小林光一的时候，车泽武自嘲“抽了一个死签”。日本围棋是时余威犹在，棋圣名人小林光一的名字，仍然高在云端。前几届富士通杯，国内成绩好于车泽武的汪见虹陈临新都败于小林，更不要说马晓春在中日名人对抗赛上三个0:2的耻辱。但盘上不计历史，小林光一试图以平稳的收束终局时，执黑的车泽武置大棋不顾强行收官。小林劫杀不成，车泽武凭转换获利，并谨慎地将盘面八目的优势保持到最后。

　　世界围棋前后两代统治者被“无名刺客”横路拦截，翻遍整部围棋史，这一幕都未见重演。日媒称“车姓棋手总在富士通杯上有好运”，中方带队的王汝南则盛赞车泽武“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但1992年4月3日至5日这三天，却没有过多改变车泽武的棋士命运。

　　抽中两次阻挡自己世界冠军脚步的林海峰，聂卫平终于摆脱了苦手魔障。林海峰施出宇宙流，被聂轻松遏制。以此为起点，6月末，中日天元对抗赛上聂卫平2:0战胜林海峰，实现了中国围棋双边对抗赛零的突破。11月，第四届东洋证券杯八强赛聂卫平再胜林海峰，从此对林再无败绩。但是，富士通杯半决赛(第一届)和决赛(第三届)的两次关键性失利，仍是无法挽回的伤痛。

　　6月6日，八强战在日本大阪开赛。中国棋手首度在八强中取得半数席位，而且主将未失，黑马尚在。连续几年，富士通杯都能给中国围棋以惊喜。今年是马晓春的翻身之年，在两大苦手身上都夺得了难得的胜利。此回遭遇在东洋证券杯(第三届第二轮)、富士通杯(第四届八强赛)两次输给的对手，马晓春如同去年一样逼迫赵治勋继续围中腹，抓住对手的缓招，在赵的空中下出鼻顶的妙手。虽然官子有所失误，仍以半目小胜。

　　年底的中日名人对抗赛中，马晓春以2：1战胜小林光一，这是划时代的一幕。在同一赛事中六连败于同一人，是马晓春围棋人生中最黑暗的一页。今年往事成风，黑暗复明。在国内所向披靡的马晓春，终于以意志突破了面对超一流不胜的瓶颈。中国围棋“聂马双雄”时代也真正的到来。

　　聂卫平遭遇的是第二届中日围棋擂台赛最后一战“呕心沥血”击败的大竹英雄。聂近几年在世界大赛中已将昔日无敌的超一流赢遍，仅有大竹参赛较少，直到今日二人才相遇。大竹风格依旧，布局稍稍落后，进入中盘也不见优。但就是保持着这不大的差距，中后盘发挥厚味，半目击败聂卫平。

　　对局者名气相对最小的一盘，车泽武虽然发挥出了较高的水平，但面对王立诚不惜棋形薄弱也要拼命抢空的惯有风格，车泽武在好几处关键点都显得决断力不够，以小败告终，黑马之路遂到此为止。和前两轮的拼搏相比，车泽武似乎在对局心理上出了些许的变化。1989年，车泽武在日本名古屋夺得世界业余围棋锦标赛冠军(这也是中国最后一次派职业棋手参加这一赛事)。本届富士通杯四强赛将在名古屋进行，车泽武也遗憾的无缘再去自己的福地。

　　下个月，车泽武参加了第四届东洋证券杯，首轮不敌刘昌赫。1992年是车泽武成绩最好的一年，此后，不仅是世界大赛，甚至连国内赛事的最后阶段，都难觅这位曾经连胜李昌镐和小林光一的棋界第一黑马的身影。

　　曹薰铉首次对阵刘小光，追求速度的薄形被对手穷追猛打。这盘棋几乎是刘小光的完胜局，执黑大胜七目半。后来二人又在世界大赛上相逢(1998年第二届三星杯)，刘小光再度胜之。伴随着曹薰铉的出局，韩国围棋又一年与富士通杯无缘。

　　半决赛弈于7月4日。作为日本棋院中部总本部所在地，比赛地点确定在名古屋似乎有平衡日本棋院内部利益的意味。首次进入世界大赛四强的两位中国棋手——而且也是中国棋手首次于世界赛四强中占据半数，在大好形势面前功亏一篑。

　　“龟步大竹”执黑下的厚实，不急不躁的维持局面的均势。倒是马晓春未沉住气，强抢大官子，薄味被冲击后损失惨重，以五目半告负。另一盘本已小有优势的王立诚一个疏忽，形势便一泻千里。但擅长直线攻击的大将刘小光错过了一万个胜机，在他距离世界冠军最近的一刻，机会从指尖滑落。无比顽强的王立诚以两目半赢下了原本没有任何希望的一局。

　　大竹英雄、王立诚与第二届的武宫正树、林海峰一样，在两国的对冲中将富士通杯再次留在了日本。而且两局的胜法，都与当年那样相似。

　　决赛安排在1992年8月1日。其间第二届应氏杯于7月开幕，因为种种原因，中国大陆棋手没有参赛。在上届冠军曹薰铉被淡路修三淘汰出局的同时，全世界棋迷也都看到了暌别职业一线两年余的女子第一人芮乃伟连胜小松英树、李昌镐、梁宰豪不输须眉的神勇。大竹英雄也击败陈嘉锐和林海峰进入四强。7月21日进行的应氏杯八强赛，因为武宫正树国内的比赛不能推迟，在韩国方面的强烈要求下，武宫与徐奉洙的对局延至8月1日在韩国进行。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许多围棋资料库都将第二届应氏杯八强赛所有四局棋的对弈时间都记录为8月1日，这就给后人留下了大竹英雄一日之内在两项世界大赛中分别战胜林海峰和王立诚的错误印象。

　　第五届富士通杯决赛，面对在日本棋坛地位崇高的“执鞭者”，善于逆转别人的王立诚布局即取得领先。但过浓的忧患意识与平常对局的惯有心理，使他后来依然招法激烈，终显过份，被大竹追上后，胜负一直在半目之间摇摆。这是富士通杯决赛第一次收完了全部官子，也是差距最小的一回。大竹英雄仰仗盘上的厚味与盘外的经验，半目夺冠。身为“六超”之首，“美学围棋”的执著者，虽然备受日本棋士尊敬，但围棋终究还是竞技的艺术。韶华增齿之后，宝剑更加敌不过枪弹。但感觉派棋手较之计算型棋手的一大优势，就是在精力减退之后，还能有“隔年爆破”的机会。日本围棋的代表大竹英雄为本国捍卫富士通杯荣誉的同时，也为自己的理想凛然加冕。

　　1992年，大竹英雄五十岁，这是世界大赛中最年长的夺冠纪录。在围棋竞技日益低龄化，年过三十就要淡出最前线的今天，这一纪录，基本没有了被打破的可能。而在那时，也没有谁为王立诚的好局痛失太过惋惜。毕竟对于一位连七大头衔都没有挑战记录的青年棋手，在三届富士通杯连续进入八强、四强、决赛，已经非常不易。8月，王立诚还在亚洲杯战胜了聂卫平。

　　11月，大竹英雄没有什么悬念地在应氏杯半决赛中击败芮乃伟。虽然在同年的国内名人挑战赛里，以3:4憾败于苦手也是师弟小林光一。但次年大竹战胜武宫正树，夺得十段，并于1994年击退小林光一，卫冕了自己最后一个头衔。

　　1993年的应氏杯决赛，大竹英雄被徐奉洙以迥异的围棋思路逆转。虽然更多的是输在心理，但日本式棋风被韩国式棋风取代，已经只剩下时间问题。1994年，大竹连胜马晓春、加藤正夫、钱宇平夺得亚洲杯快棋赛冠军，这是日本连续第六年对亚洲杯的独霸。大竹英雄下一次“隔点爆破”是在1995-1996年的第十届中日围棋擂台赛，面对小自己三十四岁的常昊(微博)气魄无敌的五连胜，再次作为日方主帅出征的大竹背水一战，连过常昊、俞斌、刘小光、曹大元四关，最终负于马晓春。

　　回顾大竹英雄的国际大赛历程，后人可以总结出许多的遗憾。比如两次夺冠之路，都没有遭遇韩国棋手。对曹薰铉五战不胜，没有与李昌镐交过手等等。世界大赛举办之初，已去大竹巅峰之日远矣。1996年后新兴国际赛事“通胀”，大竹竟未能参加其中任何一项。但大竹英雄重艺术多于胜负，重气节多于结果，重责任多于个人毁誉。在有限的参赛机会里，大竹已经创造了别人罕获的成绩。人到晚年，年近七旬的大竹英雄仍要肩负起重振日本围棋的使命。继师弟加藤正夫、小林光一，大竹接过了日本棋院领导者的千钧重担。

　　但当我们放宽围棋历史的视界，大竹英雄却将成为日本围棋“最后的辉煌”。大竹夺得富士通杯和亚洲杯的次年，两项比赛的冠亚军就被韩国棋手包揽。他于富士通杯决赛战胜王立诚的同日，武宫正树在韩国被徐奉洙逆转，随后赵治勋和大竹自己也未能阻挡住徐奉洙的运气。让徐侥幸出笼后，应氏杯冠军就成为韩国顶尖棋手权杖的象征。自此以后，日本棋手再也不能在世界大赛中所向披靡，起码一种整体性的均势已经出现。大竹英雄在绽放日本夕阳围棋魅力的同时，也无可避免的要面对夕阳西下，后继无人的无奈。与依田纪基齐名的小松英树在三国擂台赛上三度出场，连败于刘昌赫、曹薰铉、李昌镐，中日擂台赛也两负郑弘。去年中日青年对抗赛访华的主力森山直棋、中小野田智己虽然在当年近乎不败，但很快就泯然众人。随着九十年代日本经济的停滞不前，围棋人口的下降与“职业棋士培养传统就此中断”，日本围棋最鼎盛的时光已然不再。

　　1992年的第四届东洋证券杯，由加藤正夫、武宫正树、依田纪基、小松英树、森山直棋组成的日本队，仅有依田纪基取得一胜，无人进入八强。其中武宫被金秀壮爆冷，加藤在与刘昌赫前后两代攻击手的较量中被吃掉大棋，小松、森山分别不敌徐奉洙与吴圭哲。虽然林海峰与赵治勋还在八强之中，但在这项比赛里，二人并不代表日本。

　　1992年3月15日，中国棋院正式成立，中国围棋职业化从此迅猛发展。1992年8月，中韩建交。中韩围棋新一代的代表马晓春与刘昌赫通过电视屏幕对弈(马胜一目半)，见证着两国围棋交流的新里程。世界真的变了，冷战思维慢慢消散，全球化呼声日益高涨。随着科技的发展，世界间的联系更加紧密而迅速。资讯爆炸，知识翻新，围棋身在其中，无法独善其身。历史惯性的作用终会停止，围棋史转弯的日子即将到来。

　　成绩单

　　林海峰 11胜4负 　武宫正树 王立诚 8胜3负 　小林光一 8胜7负 　赵治勋 7胜4负

　　聂卫平 7胜5负 　曹薰铉 7胜6负 　大竹英雄 6胜1负 　刘小光 6胜3负 　马晓春 6胜5负

　　徐奉洙 6胜6负 　钱宇平 5胜2负 　车敏洙 3胜2负 　石田芳夫 3胜3负 　王铭琬 车泽武 2胜1负

　　山城宏 彭景华 2胜3负 　李昌镐 2胜4负 　白石裕 淡路修三 梁伟棠 坂田荣男 1胜1负

　　加藤正夫 大平修三 梁宰豪 陈临新 麦克雷蒙 俞斌 1胜2负 　　刘昌赫 1胜3负

　　张斗轸 今村俊也 莱蒙德 林君浩 师伯伦 本田邦久 江铸久 大卫李 法蒂安 羽根泰正 苑田勇一 甫诺达夫 王森峰 藤泽秀行 林圣贤 拉扎列夫 依田纪基 1负

　　陈长清 阿基鲁尔 张文东2负 　曹大元 3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