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2017：喧嚣过后，柯洁的头上多了三五根白发

文/张蕾 车莉 发自河北廊坊

合影是以10秒倒计时的方式强行终止的。

帮柯洁九段突围，工作人员的方式别出心裁，可也符合围棋的风格：精确计算，又留有余地。

2017年12月26日，20岁零146天的柯洁拿下本年度最后一个世界冠军“新奥杯”，成为围棋历史上最年轻的五冠王。颁奖仪式结束后，棋迷们围上来以各种组合求合影。柯九段微笑到脸都有点僵了。

回房间的路上，赢棋的得意劲儿写在这位年轻人的脸上。

“刚才我没好意思说，我昨晚睡得可好了，还斗地主呢。”

这是当今围棋世界第一人2017年度唯一的世界冠军。

裁判长刘菁八段告诉他，后脑勺好多白发。

这句话打击到了意气风发的少年，“开心减半”，碎碎念着“真有很多白发吗？”

“但是，都是值得的。”他紧接着转折强调，“一切都是值得的。”

“被AlphaGo打哭，唯一一次在公众面前不好看”

12月16日，三亚。

TWT腾讯围棋锦标赛上，童梦成六段对阵AI棋手绝艺。由中国围棋队领队华学明七段和世界冠军柯洁九段挂盘讲解后半盘。

柯洁说：“讲AI的棋，心里都不太是滋味。有时候自黑都说，我是被杀哭过的人。……我当时想的是为了人类而战，其实想得太多了，我哪能代表人类的智慧啊。”

55岁的华学明说，“当时有很多人像救火一样来找我：怎么办啊这事？就是你在哭的事……”

AlphaGo在围棋终极“人机大战”中3：0完胜，柯洁在座位上失声痛哭。

20岁的柯洁连连摆手：“啊！我当时就是没太忍住。我唯一一次在公众面前……不好看。真的不好看。”

5月乌镇人机大战，柯洁被AlphaGo的Master版本零封，人工智能表现出全方位的辗轧，跟去年已是完全不同的光景了。全世界都看着，但柯洁是站在最前面的人。烫手的焦灼抑或是绝望的凉，他第一个感知。

人机大战结束第二天，几乎通宵未眠的柯洁赶到韩国参加LG杯。华学明对我们说，LG杯的第一场比赛，她“担心到了极点的极点”。柯洁先输后赢，“逆转回来那个瞬间，我就知道，他第二盘会赢。人就跨过了那道坎。”

在人机大战后的新闻发布会上，柯洁曾说，与AI下棋太痛苦，以后不再与AI进行正式比赛。

“我自己也是一个职业棋手，我非常能够理解（他），就像你打我，那个瞬间的感觉就是，我不愿意跟你再下了。人的自尊，人的自信全部遭到一种似乎是毁灭性的（打击）。”华学明说，“但是人最大的特点，是理智，当他理智地反应过来的时候，他觉得这个东西能够给我带来帮助。”

与AI对局难以避免。本年度TWT腾讯围棋锦标赛的预选赛柯洁也参加了，后因日程冲突而放弃，否则他也有可能出现在与绝艺的公开对弈中。他还将在明年4月的第一届“吴清源杯”世界女子围棋赛暨2018世界人工智能围棋大赛上再战围棋AI。

“我觉得他有勇气去接受这个东西，说我愿意去下，其实这才是一个真正的职业棋手。”华学明说，“他现在很勇敢。”

强者运强，也需脱胎换骨

12月26日，廊坊。

距离五番棋的决胜盘还有十多分钟，柯洁跑回房间，拎了两罐可乐下来。

他这天没有系领带，领口散开一颗扣子。猜先时使劲抓了一大把白棋。结果是柯洁执黑，网络直播的解说员直言：“一丝凉意涌上心头。”

根据民间统计，柯洁今年正式比赛总对局数97，执白胜率77.78%，执黑胜率69.77%。

本次新奥杯决赛，柯洁对彭立尧五段，前者过往战绩占优，又在开赛后干净利落拿下两局来到赛点，大家都认为比赛将持续一边倒地结束。谁料第三盘柯洁输了半目，第四盘直接打出年度大勺，此后虽利用彭立尧面对“大礼”时的患得患失心态波动而拼命追赶，终因之前差距太大而再度半目惜败。

第五盘两人下得都放开了手脚，一直细棋到终了。这次是柯洁胜半目。

“这是围棋中最小的差距，这足以体现出我多幸运。”柯洁在赛后采访中说。

“就是命好吗？”有位记者追问。

柯洁发出一声气息很重的笑，没有说话。

被AlphaGo虐完后的柯洁变得更勇敢

被AlphaGo虐完，跨过自己内心的一道坎后，柯洁曾豪取22连胜。但到了第四季度，状态有点起伏不定。

“（22连胜）那段时间以为没有什么能阻挡我了，但后来发现阻挡我的人还是很多的。那段时间对自己产生过很多怀疑，后来我也想开了。”柯洁说，“输赢都正常吧，没有办法，我也不是神。我有很多都是赌运程的东西在里面，很多棋我自己也看不清，硬着头皮想。我不一定知道，别人也不一定知道。……我们围棋一直在讲这个，流传了上百年的话，强者运强，强者一定是有运气在里面的，但是不全然是运气，你肯定有强大的实力作为这个基础产生运气。”

比赛结束，他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跟我们聊天。他从兜里掏出巧克力，塞进嘴里。从比赛开始到所有采访结束，将近7个小时，他主要依靠的是那两罐可乐。

我们问这个嘴里塞满巧克力的领军人物：“（人机大战后）心理层面上是不是变得更强了？”

“心理层面，你说经验很老道的人，和一个充满朝气、去冲击从小梦想的世界冠军，哪个心态更好？也说不上。……自己可能会比以前冷静一些，像我比赛前面一晚上通宵斗地主，三带一、飞机、炸弹……”

他也说以前肯定不会这样，“一整晚都是看棋。”

“你说斗地主，你心态很好，你棋下好了？其实也没有下得很好，3：2，非常惊险，赢了半目。只能说是你强者运气好，你赢了，你赢了这些东西就是合理的。不赢就是扯淡，你在干嘛呢？玩物丧志。”

他已经逐渐学会站在互相对立的角度看自己，在反复中找到自洽。腾讯围棋AI“符合预期”在今年11月间，与人类棋手大战100盘，99胜1负。只输给了柯洁。

获胜那天，柯洁发了一条微博：“一个AI满地走的时代...除了alphago以外，这个昵称为‘符合预期’的ai尤其强，实力应该已经远超当时与李世石对弈的alphago了吧？…在平台上41连胜...今日被我终结…一度觉得没法继续了的棋，很艰苦赢了下来...若是当初第一个与alphago对弈的人是我？结果到底会是如何？今夜未成眠… ”

评论里有一条被顶得很高：“别吹了，你的成就还远不及李世石。你也永远不可能第一个代表人类对战电脑狗。”柯洁回复说：“或许吧，潇洒自在过一生。”

他后来又想了想，“大概率还是会输”，因为“没有任何防备”。再说，“我已经代表了人类去下最后一个人机大战，我的心愿已经达成了，因为这个是划时代的一件事情。或许在（未来）很多人失业以后，可能会想起当时柯洁是怎么处理这件事情的。”

少年的烦恼在老一代人

眼里，都是人生的必经之路。

“人生都是需要被经历的，经历过之后你就发现不过如此，我做我自己最好，就应该有这么一个脱胎换骨的过程。”华学明说。

“二十岁的老成少年，颜值被摧残很多”

柯洁与彭立尧的第三盘比赛由聂卫平九段担任裁判长。比赛开始前，现场的一位母亲打开手机百度百科，给前来观摩的十岁上下的孩子讲解“聂卫平”这个词条。

第五盘比赛结束后，柯、彭两人复盘，国家队总教练俞斌来到场边。柯洁指着正在复的一步棋，问：这个胜率怎么样？这步绝艺怎么说？

“很多事情都变了，人是在变的，一直在变，可能是时代更新太快了。”

柯洁的行李收拾到一半，坐了下来，沙发靠背上搭着他的小鹿围巾。

为了应对网络人工智能实时的胜率预测和变化图，中国围棋协会从今年11月1日开始，对比赛的规则进行调整，取消了午间休息封盘，并禁止棋手带手机进入对弈室。

新规则将比赛开始时间定在上午11点。就这个问题，国家队微信群里曾有讨论。华学明征求大家的意见，给了三个选项：11点、11点半、12点。11点开始，棋手就不能吃午饭；12点开始，一些记者就来不及发稿；11点半就很中庸，但对于有些记者来说仍有困难。

柯洁第一个回复，选择11点，有利于围棋的宣传和报道。

“他第一句话就说，一切都是为了围棋，我们大家现在在这个环境下，有很多压力，包括AlphaGo的出现……”华学明说，“我就觉得（他表现的）不在于是11点还是11点半，而是在于你的一种责任。”

华学明还清晰地记得2007年柯洁去贵州参加青少年比赛时，十足的小孩模样，感觉跟现在也没差多少时间。

生活中的柯洁，一个意气风发的二十岁少年

“10年都能从意气风发的少年变成油腻大叔啦。10年很久啦。”柯洁说。但华学明称赞柯洁身上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老成，柯洁说：“那是因为我被摧残得多，颜值也被摧残很多。”

这10年间的棋手世界，沧海桑田。

“最开始的时候，我觉得我就是最强的。大概所有人都觉得柯洁太强了，怎么会赢柯洁呢？但是后来发现，赢柯洁太简单了，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只要一起学习的人，只要是刻苦努力在棋上，都有赢我的可能性。”再后来，AI出现了，赢柯洁和赢AI比，“赢柯洁实在太简单了”，“很多角色都是在转化的。”

“从我们这个角度来讲的话，可以上升到更高一个高度，可以从棋手（的现状）来看待以后被人工智能冲击的职业。”柯洁就这么想着，“早晚有一天会有大部分人跟我们有一样的经历。AI可以比你做得更好，到时候你应该怎么办？你看看我们怎么办？还是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在积极应对挫败和危机感中，围棋运动和柯洁本人在今年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社会关注度。2017年，职业围棋比赛新增11项目，全年职业等级分对局超过4600局，职业比赛对局日（含往返行程）超过580天，均达到历史新高。柯洁在还未有世界冠军入账的情况下，就收获了中国十佳劳伦斯冠军奖最佳非奥运动员奖，并且排在第四期中国运动员传播影响力榜单的第二名，第一名和第三名分别为孙杨和张继科。

2017中国运动员传播影响力榜单中，柯洁位列第二。

围棋队的年度总结中这样写道：“通过人机大战收获的人气和自身成绩，围棋队队员柯洁在2017年广受社会关注，多次受到各大电视台节目邀请，……未来，围棋队将继续加强宣传力度，推出更多具有知名度的棋手，塑造围棋在全社会的优良形象。”

围棋队做了统计，从2013到2017五年间，一共产生了21个世界冠军，中国棋手拿到了18个。华学明直言，成绩这么好，“真的感觉像做梦一样”。但即便如此具有统治力的成绩，也没有获得当下这么大的社会认可，“所以我说，个人的魅力其实也是很重要的。”

因为柯洁，很多人关注到围棋，柯洁微博粉丝在人机大战后又上涨了30万左右。在互动中，柯洁最孜孜不倦回复的评论便是——“虽然看不懂围棋，但仍然喜欢你。”“不懂就去学。学了围棋就可以和我聊技术了。”

当年聂老所处的时代，是靠爱国力量带动起巨大的围棋热潮。而今天柯洁所带动的，按照华学明的话说，更多的是一种“全民共享”。

沧海桑田中，柯洁是一朵被时代浪潮卷起的醒目的浪花。

如果套用当下流行的观点，柯洁获得的极高关注度，颇具养成系偶像的特质——你看过他跟自己一样无力，孩子一样哭泣；又希望自己像他一样不屈，机敏而坚韧地战斗，最终达到他所获得的那种胜利。

柯妈周柳萍说过，“现在我不说我儿子（只）当我儿子，我喜欢围棋，他也喜欢围棋，所以柯洁是大家的小孩。”

柯洁说做棋手最幸福的就是，可以自己掌握棋局。

在社交媒体将近400万人的拥戴中，柯洁逐渐将普及围棋的需要和自我价值的体现区分开来。

“你产生什么价值你心里最舒服？拿世界冠军就是我产生的最大价值。这个在我的心里，或者在棋迷的心里分量是独一无二，不是体现在别人评价的什么奖项上、榜单上。”

这个独自收拾行李少年还是有些忙乱，把没来得及穿的运动鞋塞进盒子，盖子盖不严，硬塞到书包里，强行拉上拉链。

但他却把自己的角色看得通透：“我觉得做棋手最幸运的是什么？你可以自己掌握棋局，而不是由别人的嘴巴掌握。自己操控棋局，胜利或者失败，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完）